“娘不吃。”宁姚匆匆咽下糖葫芦，微笑答道。
说罢宁姚蹲下身，拉起小丫头的袖口，顿时被眼前一幕整得哭笑不得。
“怎么就把糕点装到袖袋里了，也不问店家要张油纸包着，不嫌脏。”宁姚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抖落袖袋里的糕点渣子开口道。
小丫头嚼着糕点，漫不经心开口道：“因为小包包装小麻花了，是要给小米粒的。”
陈平安翻捡了几下挂牌，试图找出自家铺子和渡口的来，如所料的没找到，因为朱敛从来没问过自己意见，想来朱敛也清楚自己不会答应做这种拿老百姓赚钱的营生。
宁姚将那块糕点收入咫尺物中，开口说道：“先吃一块，剩下这个回去给你，我们去吃饭。”
小丫头不晓得撅个嘴嘟囔啥，听又听不清。
陈平安扭头看着旁边酒楼道：“来都来了，就去封姨那儿吃吧。”
三人走进酒楼，店伙计正忙着给一桌客人点菜，瞥见陈平安三人进来，满脸笑容回头哟呵：“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陈平安朝伙计点了下头，自顾自引着女儿和宁姚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酒楼对面那块“当仁不让”的匾额自然是想多看看的。
“客官怎么坐这儿了，今儿个酒楼包间还有空位，您看要不我给您换里边去？”店伙计赶忙跑来，热络问道。
这伙计前阵子刚来，自然认不出眼前这一家三口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陈平安陈山主一家，不过看二人气质不凡，大概是贵客了，反正热情些对待，不是贵人也总归是亏不了什么的。
陈平安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应声道：“不用，这儿就挺好。”
“行了，你下去吧。”伙计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扭头看去。
只见封姨抱着一只橘猫走来，示意店伙计这边暂时不用他管了。
伙计心下一惊，微微弯腰，脸上笑容依旧，口中赶忙称是，心里早已激动不已；看来是贵人无疑了，成天使唤店掌柜的这位“封姨”都亲自来了，赏赐估计是没有，不过能在贵人面前露个面也是不错的。
“稀客。”封姨笑道。
陈平安干笑一声道：“封姨才是稀客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在我的酒楼里说我是稀客，你也是头一个了，不过我也确实很久没回来这里了。”封姨打趣道，又转头看向陈宁笑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几岁啦？”
小丫头拽着宁姚的袖子，小声答道：“陈宁...六岁...”
看着这一家三口，封姨实在忍不住调侃道：“当年你还是个一谈及男女之事便害羞，一点不开窍的样子，不料如今闺女都六岁了，啧啧，看来现在是封姨得喊你一声前辈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这话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宁姚也是难得在外人面前展露害羞神色，微微向窗户撇过头。
封姨又手腕一翻，拿出一个粉色绳结，话锋一转说道：“你俩这神仙眷侣的崽怎么跟个凡夫俗子似的，没修为就算了，身上也没什么仙家宝物。”说罢丝毫不掩眼神中的喜爱神色，走到小丫头前晃动绳结道：“小陈宁，喜不喜欢，喊一声封姨新年好，封姨就送给你。”
小丫头一改之前怯生生的模样，眼睛里都映着那个粉色绳结，声音也大了起来，开口道：“封姨新年好！”
听得这一声，封姨也是笑眯眯，将绳结递给陈宁，又狠狠地摸了一把小丫头的头。
虽然连陈平安都看不出这绳结是干什么的，但这也恰恰说明了此物的珍重程度，陈平安赶忙开口道：“封姨啊，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使不得。”
封姨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喜欢？那我拿走了。”
陈平安立马改口：“封姨，晚辈拜年长辈给拜年礼这可是一大喜事，晚辈怎会置前辈于如此不义之地步；都说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只希望我家小宁儿命里万丈，既能消受前辈如此大礼，又能让前辈不被小人说成送出礼物又收回之流。”
宁姚闻言一口水呛住，咳嗽不止，贪财方面这家伙真是没下限。
封姨嘴角抽搐，面色难看开口道：“陈山主言辞犀利。”
确实犀利啊，都像是在逼宫了。
陈平安假装没看到二人反应，满脸灿烂笑问道：“封姨要不赏脸和我们一家三口吃两口？”
“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吃吧。”封姨努力平稳神色，挥挥手道；说罢封姨转身离开，招呼那店伙计去给陈平安三人点菜。
封姨当然没什么事，她自然也知道陈平安就是客套下，别人一家三口出来度蜜月，当真了就不美了。
听闻此言伙计立马称是，小跑到桌前，身子微弓，开口问道：“客官是常客吧？”
陈平安拿着茶壶，边倒水边答道：“也不算常客，来过几次，倒是有几个菜想吃的。”
伙计见状赶忙身子前倾从陈平安手里接过茶壶，边给剩下两位倒茶边笑着说道：“得嘞，那就您说菜名，小的记着？”
陈平安点点头，便报了几个之前吃过觉得不错的菜，又派小丫头去要了一坛百花酿。
看着忙不迭的店伙计，酒楼内各桌客人的喜怒哀乐，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年城头上，师兄崔潺的那一番话，但是看来如今是真的太平了啊。
宁姚举起手，在陈平安面前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饶有兴趣问道：“想什么呢？”
陈平安笑了一下，便娓娓道来；宁姚见状两只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撑住脸蛋，盯着陈平安认真听他说。
可她听着听着，便开始细细打量起陈平安的每一个五官，看着看着便忘了听。
三个人一个讲得忘乎所以，一个看的忘乎所以，一个坐在娘亲身旁自顾自玩着手指，直到伙计端菜上桌，才打断了这画卷的绘制。
酒肉下肚，吃完了饭，陈平安本想多在这里坐一会儿，喝杯茶水消消食，奈何五六岁大的孩子正是精力旺盛，坐不住板凳的时候，只好前去结账。
“有人替你们结过账了。”封姨坐在柜台前一座说道。
陈平安下意识环顾四周，提起警惕的他只一刹便感知到了那股熟悉无比的气息；正是那真龙王朱，或者说稚圭，与大郦藩王宋睦宋集薪二人。
只见那宋集薪身着素袍，折扇放在一旁，略显老态却气质依旧，正眯眼朝陈平安三人看过来；稚圭没有身着当年的婢女服饰，但依旧是粉色长袍，真龙的金色眼眸是有些傲气，不过如今稚圭的眼神中也少了几分刻薄。
陈平安开口问宁姚：“你早就发现了？”
宁姚点点头。
看着陈平安三人向着自己走来，宋集薪没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怎么，国师大人如今发迹了，也不来我这个老邻居家拜拜年？”
陈平安没有理会宋集薪的言语，开口问道：“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皇城那边没年味儿？”至于稚圭，他没有问，想来如今这世间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也只有宋集薪了。
宋集薪嗯了一声，破天荒没有否认陈平安，开口道：“你觉得我跟皇帝陛下关系很亲密吗？”
陈平安依旧没有回答宋集薪的询问，又转移话题道：“你堂堂大郦藩王，下个馆子都偷鸡摸狗，只会偷偷给人结账，也不敢上来搭个话？”
“你们一家三口欢声笑语的，你俩还动不动眉来眼去一下，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呢？”宋集薪啧啧道。
陈平安好像从小就有个技能，就是对身边这位大郦藩王宋集薪的言语想听就听，不想听就随便无视，这不刚刚相见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就无视了宋集薪三句话。
依旧不想接话的陈平安扭头拉过陈宁，开口道：“还记得不，这是你宋集薪宋叔叔，这是你...王朱王婶婶”
话一出口陈平安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稚圭如今还是当年那般少女模样，喊一个少女婶婶着实有些别扭，便又改口道：“喊王姐姐也可以。”陈平安有些汗颜，稚圭跟自己平辈，自己的女儿又叫她姐姐，山上人辈分真难分，不过姐姐也好婶婶也罢，总之都是前辈，山上人也不拘于传统辈分一说。
陈宁小声说道：“当然记得。”复又好似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向前一步低着头开口道：“宋叔叔新年好，王姐姐新年好。”
宋集薪面带微笑，点点头；稚圭也有样学样，在一个晚辈小姑娘面前没什么好傲娇的，也不至于拉不下脸来笑一下。
随即二人看向宁姚，宁姚双手抱胸抬抬下巴，就当打过招呼了；宋集薪也是见怪不怪，稚圭自然是心里暗自白了一眼宁姚，不过如今的城府也让她没什么明面上的反应。
“那你俩先吃着，我们先走了？”陈平安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道。
“行。”宋集薪当然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故意回复道。
见陈平安依旧杵在旁边也不离开，宋集薪知道自己今天必然是躲不过去了，不过自己好像确实也没送过陈宁一份像样的礼物，便解下腰间青色葫芦，递给小丫头，开口说道：“叔叔给你的拜年礼，自己收好，不要给你爹娘拿了去。”
陈宁接过葫芦，扭头看着宁姚，宁姚微笑着点点头，小丫头便高兴地喊了一声谢谢叔叔，捧着比自己手掌大一圈的葫芦，这葫芦品相极佳，是上等养剑葫无疑了，不过要比寻常的养剑葫小一圈。
稚圭在一旁以常人不易察觉的速度从口中突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丸，捏在手中，这丹丸周围萦绕着浓稠的金色气息，弯下身开口道：“伸出手来。”
小丫头手忙脚乱，将那枚青色葫芦递给宁姚，伸出一只手。
稚圭将金色丹丸放在陈宁手中，抬起她的四根指头扣在手心，使得小丫头攥住了那枚丹丸，开口道：“姐姐漂不漂亮？”
陈宁感受着手心那温热的感觉，开口道：“漂亮！”
宁姚正蹲下身子将葫芦系在陈宁腰间，不由得无语至极。
陈平安见状赶忙开口：“礼重了二位，今天又帮我结饭钱，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实在是无以为报，希望二位常来落魄山做客，定当好生招待。”
陈平安哪里需要回报这俩人什么，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理是这么个理，陈平安还是对稚圭以心声言道：“说真的，礼重了。”
稚圭没有言语。
宋集薪开口道：“拖我们国师大人的福，现在都不是什么一洲即一国了，不得不说你们师兄二人可真是厉害；桐叶洲那边的陪都刚刚建好，我马上就要到那边就藩了，还需和大泉王朝早做联合；下次回来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了，想来好歹邻居一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你家陈宁满月我没送贺礼，百岁的时候也没送，这次就当连之前的一并补上了，反正我也不是剑修，养剑葫对我来说食之无味，送给你们这两位大剑仙的女儿也算是宝剑赠英雄、美玉送佳人了。”
陈平安正色以对，以读书人作揖，开口道：“任重道远，保重。”
宋集薪坦然受之，起身还礼，开口又把严肃气氛拉了回来：“师叔行此大礼，真是要折煞师侄了。”
陈平安无奈道：“走了走了，你们吃。”
三人向外走去，宁姚以心声向稚圭道了一声谢，搞得稚圭神色又不屑又古怪的。
————
稚圭独自一人站在螃蟹舫下，抬头注视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后来的她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
稚圭不由得有些感慨，那家伙是那么惹人烦。
你齐静春用“好好的”三个字，就把我王朱拴住这么多年；又不禁有些迷茫，自己算是“好好的”吗？不得不承认，还真的不想让你失望；想着想着便想到陈清流，想到那个脱下草鞋，已然昂首挺胸的少年，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齐静春，不惜再次穿上草鞋，再次卑躬屈膝地去求人。
稚圭咬紧牙关，四指指甲狠狠掐紧掌心，自言自语着：“你们这对师兄弟，真是叫人....”话音至此有些颤抖，不愿看到自己哽咽神色的稚圭强行咽下没有说出口的话。
仅仅是“还你”二字，真的能还清吗？现在的陈平安又怎么会需要那一点报恩呢？偿还给他的孩子，也算是报恩了吧。想到这里，稚圭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真的成了那读书人口中知恩图报的样子，又有些黯然。
“齐先生，我居然有些想你了啊....”
齐先生，那鹳雀楼我可是登上过了？
又可曾是下来了？
